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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经》撷英(系列之一)
www.luzhoupeace.gov.cn 】 【 2023-09-22 09:42:04 】 【 来源:四川法治报

□寒江雪

  

  编者按

  

  即日起,“法苑”副刊陆续推出寒江雪的《<诗经>撷英》系列散文,看他如何品读“诗三百”的风雅之美,敬请关注!

  

  有人说《诗经》如彼岸花。与其隔岸远望,还不如渡过河去近距离观赏。

  

  驾一叶穿越时空的小舟,涉过元曲的小溪,拨开宋词的湍流,冲破唐诗的激浪,登上诗经的彼岸,我们融进了四季花的海洋:清“风”中飘逸的是春兰的幽香,“雅”雨里摇曳着夏荷与秋菊的芳姿,“颂”雪后展露了冬梅的真容。流连忘返之际,我且采撷几朵最美丽的花,以慰隔岸相思之苦。

  

  最 美 丽 的 情 歌——《蒹葭》

  

  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长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央。

  

  “蒹葭萋萋,白露未晞,所谓伊人,在水之湄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跻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坻。

  

  “蒹葭采采,白露未已。所谓伊人,在水之涘。溯洄从之,道阻且右。溯游从之,宛在水中沚。”

  

  《人间词话》称:“《诗·蒹葭》一篇,最得风人深致。”毕生精研秦史的孙皓晖老先生则惊叹:“在秦国这个好战乐斗的尚武之邦,竟有这等玲珑剔透、缠绵悱恻之作,实乃一大奇事。”

  

  确实,在一般人的意识中,老秦人就是粗鲁、好战、凶残、不近人情的代名词。即或是名人,也不外乎“极心无二虑,尽公不顾私”的铁面法圣商鞅,或“料敌合变,出奇无穷”的嗜血战神白起,少见柔情。更何况还有“赳赳老秦,共赴国难”口号下横扫一切的无敌锐士、决死轻兵,很难将他们与这首把爱情写到某种极致的《蒹葭》联系起来。

  

  即或是沉醉于“绿草苍苍,白雾茫茫,有位佳人,在水一方”的优美旋律之中时,又有几人识得这首凄美绝伦的爱情绝唱是出自《诗经·秦风》的呢?

  

  但她确实,而且千真万确是老秦人哼唱出的情歌。由此,我们不得不重新审视老秦人,修正我们的某种偏见。由此,我在芦花飘荡飞舞中感受到老秦人坚忍中的深情,粗狂中的细腻,爱的执着,爱的无畏。

  

  爱,是毁灭一切的力量。爱,更是创造一切的动力。在戎马倥偬之中,在浴血拼杀之余,马背上,营火旁,士兵们深情地哼唱着“蒹葭苍苍,白露为霜。所谓伊人,在水一方”。这样的军队一定是天下无敌的——因为他们懂得爱。

  

  由此,我感悟到,老秦人能在蛮荒的西陲崛起,奋然东出,剿灭六国,一统中华,确实是实至名归。

  

  由此,我恍然于强大的秦帝国为何传于二世即毁于阉竖之手,确乎是天数使然——因为阉人又怎知爱为何物?

  

  冷月霜晨,轻雾迷茫,多少人在猜测,在水一方的伊人会是何等模样?

  

  是螓首蛾眉、肤如凝脂的惊艳硕人?是凌波微步、罗袜生尘的宓妃洛神?是朝行为云、暮行为雨的巫山神女?还是素若春梅绽雪、洁如秋蕙披霜的警幻仙姑?在水上烟波万状、空中雾霭迷茫之中,谁又能说得清呢?也许正是因其飘渺、朦胧,才能于依稀、仿佛之间,牵动我们的心绪。元人是粗鄙的,但元人的一句“清霜醉枫叶,淡月隐芦花”却不得不让人幽思神往,拍案叫绝。

  

  那句“淡月隐芦花”的意境,不恰恰是《蒹葭》的意境吗?在这种如诗如画的朦胧意境中,水中央白衣飘飘(我意象中的她就应是一袭白衣的)、若飞若扬的伊人,又怎能是不美的?

  

  但这种“伊人宛在,觅之无踪”的爱情,又太让人伤感,甚至绝望了。“夫说之必求之,然惟可见而不可求,则慕悦益甚。”此等心境,谁人可解?

  

  “能消块垒惟须酒,欲解风尘可入禅。”但明朝酒醒后的“杨柳岸,晓风残月”,黄卷青灯下的无奈,暮鼓晨钟后的忧伤,又怎生消解?

  

  人说恋人永远在远方,不是吗?如果说伊人是召唤,那么追逐就是宿命。那就服从命运的安排,溯回从之,溯游从之,不要停下追逐的脚步。

  

  伊人就在前方,就在彼岸。

  

  最 悲 怆 的 挽 歌——《黄鸟》

  

  有人说,“诗经如彼岸花,即使无法摘取,也一直存活于心”。我却始终找不到这种感觉。除了《关雎》《蒹葭》还有《硕鼠》(这还要感谢那个特定的年代)等少数几篇中的少数句子外,我对《诗经》一直是敬而远之的——文字艰涩难懂,离开注释寸步难行,毕竟她与我们隔岸相望的时间太漫长太久远了。

  

  近日,细读孙皓晖先生的宏篇巨著《大秦帝国》,在惊叹孙先生博大宏阔的同时,也于孙先生的笔触中,对老秦人,对秦帝国,对那个闪烁着中华祖先思想光华、飞扬着中华祖先文采风流、展现着中华祖先聪明睿智的时代,有了新的认识,对《诗经》,尤其是对《诗经·秦风》中的若干篇章也大起感叹,《黄鸟》即其中之一。

  

  “交交黄鸟,止于棘。谁从穆公?子车奄息。维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!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

  

  “交交黄鸟,止于桑。谁从穆公?子车仲行。维此仲行,百夫之防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!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

  

  “交交黄鸟,止于楚。谁从穆公?子车针虎。维此针虎,百夫之御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!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”

  

  这是一首充满怨愤、酸楚的挽歌,诗锋直刺首开大秦霸业的穆公。放之于儒家的“为尊者讳”,十足的大逆不道。但就是这首老秦人含泪吼出的挽歌,竟然荡出八百里秦川,打动了终其一生也未曾踏入秦地一步的儒家开山鼻祖孔老夫子,将其收入诗三百,其影响、其魅力可见一斑。

  

  由此,我深深地感受到老秦人憨直、耿介的风骨——长歌当哭,不平则鸣。

  

  对于子车三良之殉,史上众说纷纭。有生死相依,自请赴死说;有宫室欺心,君王权谋说;有老来昏聩,自毁长城说。不论何说,一个不争的事实是:老秦人痛惜三良之殉,指斥苍天无道(毋宁说是在指斥穆公),子车氏自此星散,大秦国人才凋敝,穆公之后厉、躁、简、出四世政昏,内乱频出。

  

  报应已至,这令人扼腕的故事,到此似应结束了。斯人已逝,墓草青青。悠悠千载,惟余秦风。但孙先生神来之笔,峰回路转,故事又有了让人感慨不已的发展。公元前361年,秦孝公——这位变法强秦,奠定华夏一统根基的伟大君王,发布了令山东列国震动的《求贤令》:“昔我缪公自歧、雍之间修德行武,东平晋乱,以河为界,西霸戎翟,广地千里,天子致伯,诸侯毕贺,为后世开业,甚光美。会往者厉、躁、简公、出子之不宁,国家内忧,未遑外事,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,诸侯卑秦,丑莫大焉。献公即位,镇抚边境,徒治栎阳,且欲东伐,复缪公之故地,修缪公之政令。寡人思念先君之意,常痛于心。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,吾且尊官,与之分土。”此中“历数先祖四代无能,开旷古先河”,对穆公却推崇备至。

  

  黄鸟之遗案,似乎永无昭雪之日了。

  

  但追念先贤,惕厉自醒,惊心动魄地展现孝公博大胸襟的,还在下面的文字:

  

  “来到国府门前,他正准备下马,却听到一阵隆隆之声从身后急骤而来。一回头,只见一队战车急冲冲驶来,驾车者竟全是少年兵士!秦孝公感到诧异,栎阳城的老战车早就废弃了,如何竟有如此多的少年兵卒驾战车上街?正在此时,为首战车上的一个年轻将佐向后举手高喊,‘停——!’十余辆战车便辚辚隆隆地停了下来。秦孝公在街边大树旁下马,想看看这队战车究竟在做何军事?这时只见带剑小将军利落地跳下战车,到中间一辆战车前俯身察看车轮,又敲又打,竟是一刻未完。秦孝公少年从军,对战车颇为熟悉,不禁走到战车前问:‘病车么?’小将没有抬头,‘行车声音不对,还没找出车病。’秦孝公道:‘你起来,我来试试车。’小将抬头,见一个身穿软甲外罩斗篷,稳健厚重却又难辨年龄的将军站在面前,连忙拱手道:‘是,请将军试车。’

  

  “秦孝公熟练地跨上战车,驾车向前疾驰一段折回,跳下战车道:‘这辆战车,车轴磨损过甚,行将断裂,要换新轴。’小将露出钦佩神色,高声道:‘将军,末将立即更换新轴!’秦孝公问:‘这些老旧战车,你等驾出来何用?’小将肃然正色道:‘禀报将军,秦国兵少力弱,末将想让这些未上过战场的新卒学会战车格杀,万一危机,这些老旧战车也可派上战场!’秦孝公大感欣慰,笑道:‘你有此预想,堪称为将之才。今年多大?竟然是黑鹰剑士了?’秦孝公指着小将胸前的铁质黑鹰讶然赞叹。这种黑鹰徽记是秦军对剑术竞技中最优秀者的特殊标记,极难得到。

  

  “小将挺身拱手,‘末将今年十八岁,十六岁时军中大校,得到黑鹰剑士的。’

  

  “秦孝公惊讶笑道:‘十六岁?比我还早一年?名字呢?’“‘末将子车英,军中唤我车英。’“秦孝公心中一动,若有所思:‘子车?子车氏?你,你与穆公时的子车氏三雄可有渊源?’

  

  “小将稍有沉吟,低声道:‘将军,穆公子车氏,正是末将先祖。’“刹那之间,秦孝公大为惊喜。子车氏三雄,那是秦穆公时候的三位名将贤臣。穆公将死时昏昧不明,竟下令这三位同胞英雄殉葬,引起老秦人的深刻哀伤,伤逝歌谣传遍了秦国的田野山村,又传到东方各国。三贤殉葬,子车氏一族泯灭,秦国也奇怪地就此衰落了。此后百余年间,秦国竟是没有名将名臣出现。这是秦国的一段漫漫长夜,也是老秦人耳熟能详的悲惨故事。作为国君,秦孝公对这段历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。常常是深夜时分,他会在书房里低哼着那首深沉忧伤的歌谣,默默痛彻心脾地反省思索,激励自己不要重蹈先祖的覆辙。今日,竟然不期遇见子车氏后裔,他胸中顿时奔涌出一股热流,上前抓住小将的双手,‘车英,会唱那首《黄鸟》么?’

  

  “少年将军含泪点头,‘将军,你也会唱《黄鸟》?’

  

  “‘心祭先贤,我们一起唱吧。’秦孝公也是泪光闪闪。“车英颤声道:‘将军,这是国府门前,还是别唱《黄鸟》吧。’“秦孝公高声道:‘车英,我就是国君嬴渠梁,唱吧……’“刹那之间,车英双泪奔流,扑身跪倒,哽咽一声,‘君上——!’这首《黄鸟》,寄托着老秦人对子车氏三雄的深深思念,也隐含着对秦穆公的重重谴责。今日国君要唱《黄鸟》,那是一种何等惊心动魄的预兆啊!年少睿智的将军如何能对自己家族的苦难无动于衷?一时间他竟是泪如泉涌。这时,战车上的少年兵卒们也一齐下车跪倒高呼,‘君上——!’

  

  “秦孝公扶起车英,又对少年兵卒们挥手道:‘来,我等唱起《黄鸟》,追念先贤,惕厉自省。’说着,便挽起车英和少年兵卒们,踏着秦人送葬时的沉重步伐,唱起了低沉忧伤的《黄鸟》:‘交交黄鸟,止于棘。谁从穆公?子车奄息。维此奄息,百夫之特。临其穴,惴惴其栗。彼苍者天,歼我良人!如可赎兮,人百其身!交交黄鸟,止于桑……’”

  

  每当读到这段文字,我都禁不住热泪盈眶。孝公殷殷思贤、念贤之心跃然纸上,而对神圣一般的穆公的过失毫不掩饰地指责更是令人动容。此情此意岂能不令交交黄鸟化作猎猎苍鹰振翅入云?此后车英果不负众望,迭出奇谋,屡立战功,辅佐商鞅变法图强,于秦地重振子车一族。

  

  由此,我对秦风有了深深的敬意,白雾迷离中飘来最美丽的情歌《蒹葭》,隆隆军阵中吼出最雄烈的战歌《无衣》,酸楚忧愤中送去最悲怆的挽歌《黄鸟》——这就是秦风,老秦人的浪漫、勇武、质朴,老秦人的风骨、胸襟、气度,于其中一览无余。而把这些特质凝聚在一起的是老秦人在苦难、拼搏的漫长历史中锻造成就的不屈魂灵。

  

  大哉秦风!

  

  大哉不屈的魂灵!

  

  这是我们共同的财富!

  

  因为我们的生命中有老秦人的基因,因为我们的身体里有老秦人的血脉,因为我们都是老秦人的后裔。


(作者单位:四川省高级人民法院)


编辑:刘瑶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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